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邓家河全程一百二十里,上半截山高人稀,过去伐木、采药、打猎是山里人的主要生计。下半截河谷渐宽,有了一畈一畈的水田,人口也密集些了。邓家河得名于邓家湾,邓家湾又是得名于邓家老屋。邓家湾是邓家河上半截六十里中最大的湾子,百多户人家,三四百号人,邓家老屋在湾子中央,门前整块青石条砌成的九级台阶最有气势。老人说邓家人民国时就迁走了,老屋门前一把锁,现村里没有一个姓邓的。
邓家湾有几个公认的“人物头儿”,够得上“人物头儿”的,得有点本事,有几桩供人嚼牙巴骨的事迹。自己硬撑不行,不然别人会顶你“充啥人物头儿”,邓家湾这几个“人物头儿”经得起检验,名气比他们生产队的队长、会计都大,值得一提。
一
黄窑匠是生产队从百里之外的谭家河请来的烧窑师傅,在邓家湾前后待了两个年头,也混得家喻户晓,所以也算一个外地引进的客籍“人物头儿”。
一九六九年,邓家河十几个生产队接二连三建起了新仓库,这可把邓家湾的老保管(仓库保管员)眼气坏了,天天鼓动队长建仓库。自从邓家老屋做了生产队仓库后,老保管就接下了大门的钥匙,每当翻晒粮食时,那九层石坎子可要人的命。几千斤粮搬出搬进,肩上百多斤,一上台阶膝盖直发抖。现六十岁的人了,腰也有些弯了,就怕哪天从石台阶上摔下来,所以盼着有新仓库。人老了可以换,房子漏雨,淋坏了粮食是大事。生产队终于下了决心,拆掉邓家老屋,就在原址上建新仓库。
木料多的是,墙用黄土夯筑,木工、砌匠、劳力生产队都不缺,主要问题是瓦不好弄。山外的几口窑场,两年之内的货都被人订完了,再说就是有钱去买,六七十里路,也难往回挑哇。老保管出了个主意,说一个远房亲戚的侄儿,年纪不大,学会了烧窑。就因为一张白话聊神的嘴,加上年轻,所以接的活儿不多,可以把这人请来,就地烧瓦。队长随即就叫老保管快去请,免得让别人挖跑了。
三天后,小窑匠挑着被子、工具跟老保管一起进了邓家湾。当晚老保管接风,杀了鸡、烫了酒,队长、会计、木匠、砌匠一帮人陪客。大家都轮番敬酒。酒过三巡,话就多了起来。会计一交谈,原来都姓黄,更加没了顾忌,就斗起嘴来。这一来,大家都见识了黄窑匠一张嘴的功力。
会计是高小毕业,是湾里学历最高的文化人,主动扯起了文化这话题,说自己学过语文、算术,珠算最精通。黄窑匠也不示弱,说自己学过代数、几何。会计有些好奇,问道:“我们上学讲的是课上几门,书读几本,字认几百,你怎么按盒来算:几盒几盒,究竟有几盒?”黄窑匠笑笑:“说是几盒,其实就是一盒。”大家仍是莫名其妙,木匠似乎明白了一点,自言自语地说:“好像就是我们箍桶箍盆的一些方法。”会计又炫耀会背“人之初,性本善”和“赵钱孙李”,说这是古文,不好懂。黄窑匠夸说自己读过《左传》,只是《右传》没学会。会计逮住机会了:“我二年级就会了,上体育课向左转向右转从没错过。”虽然牛头不对马嘴,但兴致依然很高,最后扯到物理,窑匠得意地卖弄了一番,说柴草烧瓦温度只有七百度,煤炭可达到上千度,烧出来的瓦颜色不一样,硬度也不一样,耐用程度也有区别。木匠、砌匠对这感兴趣,忙问到哪里能学到,会计却不以为然,打趣说:“明明讲屋外的事,咋把课的名字叫屋里,这老师怕是酒喝多了吧?”大家也开怀大笑。后来大家才知道,黄窑匠正儿八经上过初中,毕业时父亲出了点什么事,才去学了窑匠,肚子里还是真有点墨水。
队长见几个人斗嘴不是黄窑匠的对手,就换了话题,说自己力气大,挑两百斤不喘气。谁知撞到了人家的强项,黄窑匠说自己上山砍柴不用砍刀,凭手硬拽硬掰,扯根葛藤拦腰一绑,扛回来一称两百有余。队长不大信,试探着问:“听你表叔讲,去年有两头狼把你逼进水塘里了,这大力气还搞不过两头狼?”黄窑匠说出原由:“那天我去灌煤油,一手一个油瓶,还用细绳缠在手指头上。狼来了一急,怎么也解不开,又怕油搞洒了,连地上石头都拾不成,这才下了水。要是空着手,看我不掐死它。”大家想想好像是这回事,心里也在盘算,找机会试试。
二
当晚把一切都谈妥了,做瓦烧窑,请师师为主。住宿生活由表叔老保管安排,工时计酬听会计的,不给现钱用粮食抵工钱。第二天就忙了起来,工棚就设在老屋前的稻场上,搭了几间屋大的一个棚子,瓦坯不能淋雨。黄窑匠的工作台、床、灶都在这里面,窑口也选在老屋旁边。这样将来窑里出瓦直接就上房,省得搬运。房子要开始拆,黄窑匠神神秘秘地对队长说,这九层台阶有讲究,新仓库最好门前也修上这个。队长说:“你表叔把这几步坎子都恨死了,差点撂挑子。”黄窑匠一拍胸脯:“我现在给你挪走,新房建好后我负责给你垒起来。”队长也爽快,要求下午就兑现,完成了晚上他接客。问需要几个帮手,回答两个就行。杠子、铁丝圈一套就够了。
湾里人听说下午开工,先拆石台阶,都跑来看热闹,要一睹大力士的真容。千斤重的大青石,四人抬一人两百多斤,属正常范围,可黄窑匠只要了两人在杠子另一头。这一头他一人上肩,少说也有五百斤,这就不是一般人担得起的。准备停当,三人高喊一声“起”,同时发力直起腰板。随着“嗨着、嗨着”的号子,一步步朝前挪去,山里人不懂鼓掌,只是一片“啧啧”之声。一个下午,九块青石整齐地摆到工棚里。黄窑匠一炮打响,一战成名,晚上照常喝了开工酒。从这天起,他就成了湾里孩子们心目中的大英雄。
在安装器具,整顿工作场地的几天中,孩子们抽空就去围观,那个一拨就滴溜溜转的台盘,最吸引人,都想去摆弄一下。黄窑匠对孩子们特别耐心,将做瓦的工艺一一介绍给大家听。
在工棚的后面隔出一块儿,支上几块木板就是床铺。又砌了一个小灶,这家借个盆,那家借把瓢,表叔拿来一口锅就能做饭了。灶前秩序井然地摆着九块大青石,用水洗得干干净净,看来这是专门为孩子们预备的场地,支上黑板就和教室差不多。米、面、油、盐老保管都准备到位了,就是蔬菜成问题。黄窑匠自有办法,他制作了不少玩具:有竹筒水枪、竹弓竹箭,木头手枪、大刀,会飞的竹蜻蜓、风筝,还有用泥巴捏成的小狗、小兔,吹得响的哨子等,让孩子们用青菜来换。社员们对这个外乡人印象不错,山里人本来就厚道,都乐意为他提供蔬菜。
村里小学一放学,孩子们第一站就是光顾瓦场工棚,看有没有推出新玩具,如有新发现,就赶着问要不要辣椒,要不要南瓜?那大青石上总是挤满了人,也有孩子找黄窑匠问算术题。家长担心了,说一个烧窑的懂不懂哟,就敢给娃子们讲?会计说:“你们放心,他水平比我都强,和学校那几个老师不得差。”时间一长,大家就送了他个尊称“娃子头儿”。
做瓦的关键要好泥,土挖好了,择去石子、草根,浇上适量的水,就开始反复翻踩。黄窑匠牵来一头黄牛,赶着在泥塘里反复转圈。山里没有水牛,黄牛干这活是外行,很是费劲。黄窑匠在牛背上绑一根竹竿,前头吊一把青菜,就在牛鼻子侧面一尺左右,这牛就自己转起圈来。孩子们来了,牛就上来吃草休息,让孩子们脱了鞋下去尽情撒欢。
有一段时间,孩子们发现黄窑匠伙食水平明显提高,每天都有野味。大家去问老猎手“瞄子大爷”,大爷说他几个月都没上山摸过枪了,那一定是黄窑匠自己搞的。有人细心侦察,终于发现了秘密,黄窑匠把缝衣针烧红弯成小钩,一根细细的棉线穿一串黄豆,找个合适的地方拴好,不几天一只肥大的野鸡就到手了。孩子们也学着弄,但野鸡就是不上钩,大家猜他一定有什么窍门。到了秋天,他突然捉了一只草麂子,这可是美味。他给队长、会计等头面人物都送了两斤,说是下套子捉的。山里人都知道,下套子可以捉到山羊、獐子,如果是铁夹子还能逮住豹子、野猪。
但这绳套怎么绾法,一般秘不示人。这也难怪,要是都会搞,还不把山上野物搞断种了。有人求他,他总是推,说完工了走之前再教。别人也不好强求,但隔三岔五送点青菜,要把关系维持好。
渐渐黄窑匠成了邓家湾的名人,谁家有喜事,添人进口,老人祝寿,都请他来坐上席。他一到场,气氛马上就热闹了,他信口开河,众人笑声连连。到了冬天结冰,瓦做不成了,他在工棚里生上火,摆了一圈圆木,老老少少围来,一边烤火一边听他拍古今儿。什么薛刚反唐,什么三侠五义,讲得活灵活现,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
三
第二年快到端午节了,烧好的新瓦一排排摆在新墙边上,灰的灰,黄的黄,一派喜气。队长定下来,不找人看日期了,端午节这天上梁。在农村,上梁比下脚还要隆重,新房梁要绘彩、挂红、放炮、唱赞。队长上山选了一棵水桶粗、六七丈高的桦树做房梁。木匠取直刨光后,黄窑匠动手绘了彩,正中一个红福字围了一圈八卦,然后是“五谷丰登”、“连年有余”等吉祥图案。队长、会计十分满意,说这在邓家河算拔了尖,原先最漂亮的陈家铺大队仓库的屋梁,也不过只画了几朵大葵花。
选人抬大梁上墙,队长有些为难了,这六七百斤重的家伙,只能用人抬到四五丈高、一尺多宽的墙头上。不仅要有力气,还要有胆子。黄窑匠主动请战,他一人负责一头,另一头选了四个人,中间两人上肩承重,前后两人是牵手扶腰当保镖。以前“唱赞”这活儿只有“张喇叭儿”拿得下来,但他只会“上梁上梁,儿孙满堂”这样的词,用在这儿怕不合适。再说,这一过程恐怕得拖个把小时,“张喇叭儿”哪来那么多词?黄窑匠也接过了这活儿,“张喇叭儿”连连叫好,表示自己带着大家喊“好”。
端午节早上,吃罢早饭,男女老少都来了。学校也放假一天,孩子们都围在“张喇叭儿”身边当啦啦队。几个壮汉肩上搭着队里专门买的新毛巾,增添了一些英雄豪气。两架梯子下面加了木条,横牚缠上稻草绳防滑。木梁起动时,全场静得吓人,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开始一步步登梯子了,黄窑匠高声喊了起来:“大梁就是一条龙啊,全队永远不受穷啊。”几百人齐声应和:“好哇。”“大梁千年都不坏呀,我们永远学大寨呀。”又是巨雷一样的“好哇”。下面新词层出不穷:“大梁刨得光又光,粮食年年堆满仓。”“大梁不长也不短,家家都捧金饭碗。”“福梁喜梁墙上放,儿娃子们身体棒。”“金梁银梁屋顶安,女娃儿个个赛天仙。”喊得全村人心花怒放。大梁终于到位了,随着一声“落”,几挂长鞭一起炸响,孩子们兴奋得嗷嗷叫,“张喇叭儿”直夸“喊得好,赞得巧,今天这人请对了”。
主体完工后,黄窑匠又把九块青石铺好,台阶一成形气势立马就出来了。黄窑匠的建议也采纳了,台阶两边斜着修了两条坡道,八字形左右分开。按照他画的图,木匠把一辆木轮推车拉了出来,装了两麻袋麦子,老保管轻轻松松就推了上去,高兴地当场表态还能干几年。
仓库完工了,黄窑匠也要走了,大家都舍不得,特别是小娃子们。送行时,队长嘱咐道:“以后每年腊月你来一趟,给你准备点年货,几斤麻油,几斤板栗。大米白面你们不缺,给你几十斤黄豆,几十斤荞麦,这在山外是稀奇货。”黄窑匠连连推辞:“要不得,这会犯错误。”
队长说:“你以为我们这傻呀,我们研究了,你给每家写一副对子,这是给你的报酬。”黄窑匠眼泪沁了出来,朝新仓库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邓家湾。
冲着远去的背影,队长又喊了起来:“外头要是不好混,就把家搬到邓家湾来,还是当你的娃子头儿,听见没……”
编辑:陈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