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热天(一)

时间:2024-07-04 18:17 来源:十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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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25-专栏金秀平

作者 金秀平(执业律师,爱好摄影和美食)

赤脚

老家人把夏天叫做热天,更准确地说,是把夏天和夏天首尾两端的“春老虎”、“秋老虎”搁一块叫做热天。热天总是来得很早。先是正月过后不久,忽有一天骄阳似火,气温直线上升,棉衣就穿不住了,夹衣也穿不住了,汗衫就穿上身了,脚上的棉鞋也换成布鞋了,急性子的人甚至穿上了凉鞋或草鞋,而更急性子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直接赤脚了。

这是热天的预热。接下来便是寒潮来袭,阴风冷雨不断。有的孩子会抖小火——强撑着挨冻的意思,坚持赤脚,因为等不了几天,清明一过,热天就正式登场了,直至这个年份的十月。漫长的热天。

我是天生的火底子,又是野性子,喜欢赤脚,因为赤脚能让脚步更加自由奔放。尤其是在热天里赤脚而行,会特别有感受。比如,当硬实的地面被正午的阳光烤得发白,赤脚行走就非常刺激。你不要大踏步前进,因落脚的力量大了,接触面大了,停留的时间长了,就被烫伤了。你得跟泰迪狗一样地行走——我小时候并未见过泰迪狗,是现在想来,当年我的赤脚行走的样子就是泰迪狗行走的样子:小步,点接触,快速,而且是踩着自己的一小团影子行走。

母亲是不许我打赤脚的。老一辈人认为打赤脚的人都是命贱的人,而命贵的人就算走在田埂上也是要鞋袜穿得齐整的。老一辈人甚至看不起凉鞋,因为凉鞋的鞋帮上都有大小窟眼,跟草鞋无异,而命贱的人多穿草鞋。镇上有个九斤老太似的小脚婆婆,比较刻薄,说穿凉鞋的人是前面卖生姜后面卖萝卜。生姜是比方脚趾头,萝卜是比方脚后跟。命贱的人穿草鞋或者破鞋,脚趾头和脚后跟都是裸露着的。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母亲给我买的凉鞋,都是老式样子,跟报纸图片里的大人物穿的凉鞋差不多的形状,鞋帮前后两处都没有窟眼,穿在脚下,只露出部分脚背和脚的两侧,看不到脚趾头和脚后跟。穿这样的凉鞋就不是命贱的人。

但是这种凉鞋穿着不透气,脚趾头和脚后跟都不凉快不舒服。我不喜欢这种凉鞋,勉强穿了,但不爱惜,有时不留神就给弄丢了。

我除了上学穿凉鞋,其他时候都在野地里浪,是不穿凉鞋的,也穿不成凉鞋。比如,跳到河塘里戏水或摸鱼抓虾,爬到树上掏鸟窝或者偷摘公家树上的梨子,都是要脱鞋的。凉鞋搁在河塘坡岸或树下,但离开时往往就忘了。回头再去找,没有一次找到过。我们老家那地方算不上民风淳朴,没有路不拾遗一说。

不记得那样的凉鞋具体多少钱一双,但记得一般凉鞋都是一双好几块钱,三五块钱是要的。相当贵。母亲起早摸黑给公家打临工,扣除居委会提成,一天才九毛六分钱,要好几天的工钱才够买一双凉鞋。

鞋找不回来,不敢回家,半夜了还在野地里转圈圈,直到父亲找来,被父亲揪着耳朵回家,家里大门一关,然后是一顿胖揍。第二天母亲会再给买一双凉鞋。我不得不穿,否则我就没出息,长大了还是一个命贱的人。但是接下来还是弄丢了鞋。

有一天,母亲跟我都在家,看到门外远处有一穿长衫的老瞎子路过,母亲应该认得老瞎子,急忙上前打了招呼,然后牵了瞎子手里的竹竿,来到我们家门口,请瞎子坐好了,递上茶水,接着报了我的生辰八字。瞎子算了一会儿,说了一大堆话。起初我听不懂,但从接下来的母亲与瞎子的对话里,我听懂了一个意思,是说我以后要靠文墨吃饭。母亲看来很开心,给了瞎子好几毛钱。

此后母亲再也不强制我热天里穿鞋了。我想母亲是相信了瞎子的话,我命里注定不是命贱的人,我以后要靠文墨吃饭,现在这么小,这大热天不穿鞋也无所谓。

不穿鞋了,也就不再弄丢鞋了。

后来上初中上高中了,算是长大了,不任性了,再热的天也正经穿鞋了,穿凉鞋或者布鞋,某些场合,穿凉鞋也把袜子穿上了。

高中毕业下乡务农,种的是水田,赤脚是常态。热天还是那么长,但我赤脚的日子长过了热天——开春便蹚水打绿肥,冬月要到荷塘挖藕,都是要赤脚的。

下乡三年之后,我考上了大学。谢谢当年穿长衫的老瞎子,算命真准,我命里注定了要靠文墨吃饭。

告别知青点的时候,有几位关系不错的同学合资买了一双皮鞋送我,是叫做“火箭头”的那种很时髦的皮鞋。可是,无论怎么使劲,我都没法穿上这双鞋。因为常年赤脚的缘故,我的脚趾头看上去已长成很大的一块生姜的样子,脚后跟也肥厚如一个大萝卜了。

这些年来,每到热天,也就是夏天,我会不时赤脚出门,在小区院子里转一转,有时会到山上赤脚走一走,踩踩泥土、青草以及雨后的地上积水。赤脚行走的时候,会想起被我弄丢了的一双双凉鞋——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它们的样子,那种穿在脚上看不见脚趾头和脚后跟的老式样子,然后会想起父亲和母亲,会有一阵子的心痛。

蚊香

老家的热天不只是热,还有无穷无尽的蚊虫侵扰。白天多见的是一种有麻色花纹的飞蝇,这种飞蝇爱叮食物,特别是米面做的饭食,所以叫做饭蚊子。饭蚊子生性警觉,看它飞过来,你挥一挥手,它就飞走了,不算太讨厌;虽然有时也叮人,但也只是歇歇脚的意思,不咬人的,而且饭蚊子不叮腥秽之物,远比其他蚊虫干净,基本上可以容忍。

真正让人不胜其烦、不堪其苦的是夜蚊子。

夜蚊子叮人是要吸血的,而且吸血量极大。吸够了血的夜蚊子,通体黑里透红,那个头有它吸血前的十倍大。你用巴掌拍死它,掌心便是好大一片血污。

夜蚊子好像有两种。一种叫做抹脚蚊子,专门叮咬人的脚,奇痒,要用手指甲抓刨方可止痒。抹脚蚊子倒易对付,穿鞋穿袜扎紧裤腿就可以了。如果夜里无雨却有人穿了高筒雨鞋,那肯定也是用来防范抹脚蚊子的。最坏的是另一种夜蚊子,叮人不问地方,只要方便,哪儿都叮,防不胜防;而且不只是叮人,还常常贴着人的耳朵嗡嗡叫,无休无止,尤其叫人难以忍受;等你一巴掌扇过去的时候,它早闪开了,叫你扇个寂寞。邻居梅叔右耳很背,据说就是从前扇夜蚊子,下手太猛太重,蚊子毙了命,梅叔的右耳也给扇坏了,什么也听不见了,真的扇了个寂寞。

对付夜蚊子的办法之一,是在床上挂上蚊帐。蚊帐除有防蚊作用外,还可以遮光、遮灰,到了冬天还可以接住从瓦缝打进来的雪尘。蚊帐是卧室标配。但是由于一般人家的卧室不大,窗户也小,不怎么通风,到了热天,人在蚊帐里越发闷热以致难以成眠,所以多数人不睡蚊帐,会找一个风口,比如前、后门附近有穿堂风的地方,放一张凉床或地上铺一张凉席,如此可得几分清凉助眠。如果直接睡到户外去,那就更凉快了。只是这样一来,夜蚊子就不会放过你,若无防护措施,你就别想睡觉了。

因此需要蚊香驱蚊。

商店有售蚊香,是用中草药混合其他化学材料制成的盘状蚊香——现在超市里还能见到,但只适合在小而封闭的空间使用,若置于空旷处比如户外,则基本无效。于是有人自制蚊香。跟夜蚊子有深仇大恨的邻居梅叔就在家里开了个自制蚊香的作坊,我还去梅叔家看过。梅叔把他的自制蚊香叫做土蚊香。

土蚊香的成份有两样,一样是锯末,一样是“六六六”粉。把这两样按比例掺合搅拌均匀了,再用棉纸包裹成条状,一节一节的,像腊肠的样子。拿火点着,能持续燃烧,不见明火,只有烟雾。烟雾不大,但气味呛人。不过看在土蚊香驱蚊功能强大的分上——据说周围两三丈以内都没有夜蚊子,还可以忍受。

梅叔跟人说,他没有办法把土制蚊香的芯子塞得紧实些,否则棉纸就撑破了,因此芯子比较泡松,不经烧,要把它做得很长。现在想来,怕是十米长都有。

土蚊香是直接放在地上烧的,可以盘起来,可以围成一圈或拉一个长条。很多人家门外的地上,多有圈圈或条条样的黑色图案,就是土蚊香烧灼的痕迹。

我们家是不用土蚊香的。我们兄妹几个在门外乘凉睡着了,是母亲拿芭扇给我们驱赶夜蚊子。有一次在乡下姑姑家过夜,因乡下夜蚊子比我们镇上的更多也更有攻击性,还非用土蚊香不可。姑姑在我睡的凉床前点了土蚊香,可是我没有耐受力,深感不适,先是头疼,到半夜还呕吐。中毒了。姑姑把土蚊香撤了,拿芭扇给我驱赶夜蚊子。那个后半夜姑姑没睡觉,一直拿芭扇给我驱赶夜蚊子。

我们家的一个远房哥哥是电影放映员,一次与另一同事到乡下放映电影,晚上睡觉时用土蚊香驱蚊,屋子封闭,结果中毒,两人都晕过去了,送医急救,住院一月才算康复。

“六六六”粉有剧毒,尽管烧成烟了毒性会消减一些,但依然有害人体健康。刚刚问了AI,早在一九八三年,国际社会包括我们国内,已经全面禁用“六六六”粉了。

编辑:陈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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