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进入三伏,气温居高不下,好多人窝在空调房中不敢露头。忽然想起了古代的一首民谣:“赤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稻禾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依稀记得《水浒》里的白胜,就是唱着这支小曲走上岗来,协助一伙好汉劫了生辰纲。千余年过去了,天还是一样的热,人们降温的办法添了许多,但扇子仍未退出历史舞台,虽地位有所下降,但影响力依然存在。
世所公认,中国和埃及是扇子的故乡。中国古代何时何人发明了扇子?文字学家从字形上找根据,扇由“户”和“羽”组成,于是形成了“门户说”和“鸟羽说”两大观点,都认为扇子是古圣王发明的,我们是沾了他们的光,享了他们的福。
按常理推断,当古人会制造工具时,就应该会制造扇子了。用某种物体扇风取凉,又不要什么技能,也用不着高深的智慧,就是手巴掌也能兜风,谁个不会?我们当年下乡劳动,中途休息时,或摘一片桐籽树叶,或折一匹藕叶来扇风,也有把草帽卷起来当扇子用的,这应该是一种本能,无需谁去发明。古人会编织了,会捆扎了,也就能做扇子了。
早期的扇子材质五花八门,有竹编、有草编。民间最通用的还是蒲叶为之的蒲扇,以扇面大、轻便、经济实惠而独领风骚。至于后来出现的绢扇、湘妃扇、檀香扇、象牙扇,则是其贵族化的产物。
团扇的风情
团扇是一种专供女性使用的扇具,一般是先制作一圆形的外框,框中裱以绢、帛类丝织物,正中置一柄。这种扇子有两个部分可供后期二度加工美化:一是素洁的扇面上可以用各种颜料作画,花鸟虫鱼、山水仕女,诸种题材均宜渲染;另外扇柄上也可大做文章,除使用骨料、牙料或沉香、檀香这些材料外,还要在柄尾系上丝绦,或缀流苏、或挂玉佩、或穿珍珠,以增其身价。
团扇大都是正圆形、敷绢,所以又有了纨扇、合欢扇、宫扇等名称。团扇的前身应是战国时期的“便面”,便面用细竹篾编织而成,扇柄在旁边,与“户”字相似。除了取凉,还用于与人交流时遮挡面部,显得文雅,故称“便面”。到了汉代就演变成了团扇,因其小巧俏丽,也就成了女性用品,男性则钟情于羽扇了。团扇的装饰,可以说极尽奢华富丽之能事。齐丘巨然诗中写道:“裁状白玉璧,缝似明月轮。表里镂七宝,中衔骇鸡珍。画作景山树,图为河洛神。”诗中的七宝指金、银、珊瑚、琥珀、玛瑙等宝物,不可谓不珍贵。梁江淹的赋中写道:“织素丽于日月,传画明于彩虹。洛阳之伎极,江南之巧穷。故饰以赤野之玉,文以紫山之金,粉则南阳之铅泽,墨则上党之松心。”天下珍稀齐集于扇上,非王公贵族谁消受得起呀!
如此金贵的宝扇,只用来扇风,未免太可惜了,就像今天背天价皮包的都不为装东西一样,古代团扇佳人手持一扇,自然是为了显示身份地位。自从儒家男女大防观念流行以后,年轻女性就不随便以真容示人,和异性交往时“便面”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面对男性,将团扇置于眼前,花容半露,似羞似怯,活生生的塑造出风情万种。梁何逊这样形容:“摇风入素手,召曲掩丹唇。”高爽这样描写:“思妆开已掩,歌容隐而见。”李商隐无题诗写团扇之风情最为生动,一对恋人突然在大路上相遇了,平日里在灯光下思念,在柳荫下遐想,这乍一相逢,竟不知如何处理。“扇裁月魂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突如其来的惊喜,心里没有准备,下意识地用团扇来遮掩满面的喜悦和羞涩,还没想好怎样开口打招呼,不懂事的车夫却急促驱车而去,留下一路的失落和遗憾。这样动人的场面,团扇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可以说,团扇看似挡住了爱情,而实际上却是促进了爱情。
汉代班婕妤的《团扇歌》最为有名。她才貌双全,初进宫时深得汉成帝宠爱,但好景不长,后渐遭冷落,就通过吟团扇来诉说心中苦闷:“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此诗一出,团扇就成了女性被疏远或丢弃的象征物。王建的《调笑令》写得更明白:”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这也是一首宫怨题材的作品,宫中美人因病而憔悴,美貌不再,怕病容惹人嫌弃,总以团扇遮蔽。三年过去了,苦苦等待,但终究也未能扭转“昭阳路断”的厄运。这两篇作品都以团扇起兴,阐发了失意见弃的幽怨主题。女性用此来哀叹爱情的破灭,诅咒男性的负心;男儿则用此来表达仕途的坎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之所以能引起许多人的欣赏和共鸣,就是人生过程中,常常困于秋扇遇凉般的冷落和孤寂。
羽扇的风度
在中国古代人物中,诸葛亮是偶像级代表。在舞台上,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夏季还是寒冬,他总是手握一把羽扇。即使大敌当前,仍是从容不迫,这把羽扇确实为他增色不少。
羽扇的主要材料是羽毛,能提供这样够宽够长羽毛的禽类,体型一定要大,如鹅、鹤之类的尾翎、翅羽才能派上用场。大型禽类多生存在南方,我们推断羽扇可能诞生在中国的南方。陆机《羽扇赋》中说:“楚襄王会于章台之上,山西与河右诸侯在焉。大夫宋玉、唐勒侍,皆操白鹤之羽扇,诸侯掩麈尾而笑。”这是发生在章华台的一次诸侯盟会,北方来宾看到宋玉手中的羽扇,禁不住掩面而笑。在他们看来,这玩意上不了档次,登不上大雅之堂。他们手中握的都是高档的麈尾。麈尾就是雄鹿的尾巴,鹿的生活习性,总是雄鹿领头,雌鹿紧随,于是一些大人物就手持一根雄鹿尾,显示自己首级的身份。麈尾毛发柔软丝滑,还可驱赶蚊虫,头面人物多喜使用,今天道门人士所用拂尘即由此发展而来。但和羽扇一比,显然羽扇更方便实用。宋玉把羽扇的意义和价值讲解一番以后,“襄王仰而拊节,诸侯伏而引非,皆委扇于楚庭,执鸟羽而言归。”结果诸侯动了心,每人带一把羽扇回家了。这里有演绎的成份,但当年应该有这种传说或历史依据。
傅咸的《羽扇赋》也有类似的内容:“吴人截鸟翼而摇风,既胜于方圆二扇,而中国莫有生意。灭吴之后,翕然贵之。”指出东吴灭亡后,羽扇便在中原迅速兴盛起来。
无论是楚人还是吴人,都处于长江流域,他们取白鹤双翅制作羽扇,从观感上、作用上,都超过了麈尾,当然鹤翅和鹿尾一样,也不容易获得。物以稀为贵,同样可以标榜显贵。于是羽扇就逐渐取代了麈尾,也有人一时还不适应,就在羽扇上系双撮鹿尾毛,在上流社会也被认为是时髦。魏晋时期,名士们追求风度声誉,白鹤的优雅、高洁使人联想到高士的飘逸洒脱,羽扇就以其独特的造型和蕴涵的象征意义,为隐逸高蹈人士,塑造出潇洒出尘的风度。
苏轼的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使羽扇纶巾广为人知,也为后世小说戏曲中的诸葛亮有了固定装束。这同时也引发对“羽扇纶巾”主人是谁的争议。诸葛亮是否有羽扇纶巾的装扮呢?答案是肯定的,《三国志》引注的资料中,就有诸葛亮“葛中毛扇,指挥三军”的文字。《类说》所引《殷芸小说》中,也有“武侯乃乘素舆葛巾,自持白羽扇,指麾三军随其进止”的描写,结合他淡泊明志、躬耕草庐的行事,头裹葛巾,手持羽扇,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话说回来,周瑜着羽扇纶巾指挥作战的可能性更大。赤壁之战时,不论是政治地位、社会声誉、名士派头,周瑜都盖过了诸葛亮。诸葛亮还在草庐抱膝长吟时,周瑜就已经和孙策马上打天下了,早在《隆中对》出台前,周瑜和鲁肃就提出了进巴蜀、夺汉中、据汉水、霸江南的宏伟蓝图。诸葛亮初进刘备府,周瑜已手握重兵。诸葛亮娶了丑女黄小姐,周瑜却娶了江南美女小乔。诸葛亮会抚琴吟诗,周瑜却有更高的艺术造诣。吴人有“曲有误,周郎顾”的说法。因为乐队演奏,哪个乐器出现了一点差错,周郎就会瞪上一眼,乐女们为了能使周郎看上自己一眼,频频故意出错。那时被人以“郎”相称,就等于当下被称作“男神”,如美男子潘安被称为“檀郎”。如此种种,《三国演义》问世之前,“羽扇纶巾”还都被冠于周瑜名下,如张孝祥《水调歌头》写道:“一吊周郎羽扇,尚想曹公横槊,兴废悠悠。”赵以夫《汉宫春》写道:“应自笑,周郎少日,风流羽扇纶巾。”南宋还有一篇四六文也这样说:“横槊酾酒,悼孟德一世之雄;挥扇岸巾,想公瑾当年之锐。”结合《念奴娇》的全文,小乔初嫁,羽扇纶巾,谈笑间,都是指周瑜无疑。后人将羽扇纶巾认定为诸葛亮,大概率是受到了《三国演义》的影响。
在两晋时代,爱持羽扇的人还真不少,上战场指挥打仗的也大有人在。《晋书·顾荣传》记载,顾荣讨伐陈敏时,拆了桥梁,把船只都撤到南岸,当陈敏万余人涉水过河队伍混乱之际,“荣麾以羽扇,其众溃散。”谢安也是这种打扮,晁补之《水龙吟》写道:“想东山谢守,纶巾羽扇,高歌下,青天半。”指挥员在战场上不披坚执锐,而是羽扇纶巾,既是风度,又以镇定的神态稳定军心。手持羽扇和手持长剑相比,羽扇会更引人敬佩,更显出胸有成竹的底气和从容散淡的名土作派。
总之,羽扇到了名士手中,早已失去了驱热纳凉的本来功能,而是用来标志身份、志向和处世态度,以致羽扇渐渐演变成一种文化符号。戏剧舞台上,姜子牙持羽扇,张良持过羽扇,徐懋功持羽扇,刘伯温也持羽扇,这些人的身份都是谋士,羽扇也就成了智慧谋略的招牌。
也是由于这一现象,老百姓把出谋划策的人称为“摇鹅毛扇的”。又因为许多计谋见不得天日,老百姓又相信羽扇扇出来的风是阴风,所以就有了未满十二岁的孩子不能用羽扇的习俗。
今天一些旅游区仍有羽扇出售,但人们一般不再使用它了。即使道门中人,也是多见拂尘少见羽扇。羽扇的风度,早已成了一片历史云烟。
编辑:陈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