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笛声

时间:2024-10-17 17:47 来源:十堰周刊
  • 微信
  • QQ空间
  • 微博
  • QQ好友

2021-26-喻斌

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学习二胡的梦破灭后,对音乐的迷恋崇拜,又使我很快把兴趣转向了竹笛。学校有一位姓郭的老师,个子高高瘦瘦的,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他有一支紫红色的短笛,外出时插在黄色挂包里,一小节红绳露在外面,摆来摆去,别有一番风味。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小河边的大青石上,吹奏一些大家都熟悉的歌曲。那一阵子他在乡里很是惹眼,也就成了我们崇拜的对象,对那支竹笛平添敬畏之情,其程度超过了以前对二胡的向往。


竹笛和二胡是民族乐器中最为普通而常见的,它不像庙堂之上编钟、编磬那样雅得高不可攀,也不像乡村锣鼓钹镲那样门槛低得谁都可以敲响。要说丝竹之乐的代表,竹笛当之无愧,而琴却不是指二胡,应是七弦古琴,“锦瑟无端五十弦”的瑟也算得上。二胡出现较晚,又属于胡乐的范畴,所以在官方的眼中,既没有笛的历史悠久,又不像笛那样出身名门。

早在商周时期,就已形成了礼乐治国的思想和制度,乐器也被赋予了不同的文化内涵和社会功能。古人所谓八音,金石丝竹在先,然后是匏土革木。八音的作用,司马迁在《史记· 乐书》中介绍:“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竹声滥,滥以立会,会以聚众,君子听竽笙箫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看起来“竹音”的作用主要是联系群众,这一点刚好证明了竹类乐器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这是由竹类乐器材料易得、制作简单、成本低廉决定的。

竹笛产生于何时?又是谁发明的?东汉应劭所著《风俗通》上说,笛子是汉武帝的乐官丘仲发明的,还列出了“一尺四寸,开七孔”的规格,同时还发挥想象,说“笛”的名称是取“涤”之音,认为笛声可以“涤邪秽,纳之正雅”,这就有些玄乎了。在先秦典籍中“笛”很少出现,给了汉代人随意杜撰的空间。其实汉之前“箫”出现的不少,而箫与笛的区别仅仅是横吹与坚吹的不同,我们完全可以相信,箫和笛应是同时出现,可以视为同一物体来考察。《风俗通》认为是舜制作了箫,按此推断舜时也有了笛,丘仲发明笛的说法根本就不靠谱,充其量可能是改造了笛的结构或丰富了吹奏技巧。

汉顺帝时的南郡太守马融写了一篇《长笛赋》,神话般地描绘了竹笛的诞生:鲁班和墨子造了云梯,爬上山顶砍下竹子,由师襄师旷来定调,然后打通竹节,涂上红漆,就有了竹笛。马融还说写琴瑟箫管的赋都有了,还没有写竹笛的,于是就来填补这个空白。其实,在他之前,宋玉就写过《笛赋》,不知他是真没看到还是装没看到。这也揭示了一个现象,竹笛在那个时代知名度不高。秦汉之际,金石之乐才称雅乐,以丝竹为主的清乐到南北朝才开始走红。《周礼》记载:“笙师掌教吹笛。”有笙师而无笛师,吹笛应是笙师的兼职。马融的《长笛赋》中也透露了一些信息,他认为琴瑟簧埙,制作麻烦,“穷妙极巧,旷以日月”,而竹笛“因共天姿,不变其材,伐而吹之,其声如此,盖亦简易之义,贤人之业也。”竹笛并不需要多么麻烦的加工,砍来就可发声,“简易”是最大的特点。往正规文献上记载,人们都会选择那些富丽堂皇、惹眼的东西,太普通的竹笛不被人关注,吃亏就吃亏在没有华丽的包装上。由于身价不高而又音色悦耳,因此被普通民众所喜爱。

先秦时期竹笛已成型,且可以批量生产,这有出土文物为证。据《曾侯乙墓发掘简报》:“横吹竹笛二件,也都出自中室,形制相同,仅长短粗细稍异,皆用天然竹管加工制成。每笛都是七孔,吹孔和出音孔向上,五个指孔向外,这是目前见到的我国年代最早的竹笛。”曾侯乙墓距今已有两千五百年,但这并不是中国笛产生的时代,早在九千年前中国人就造出了骨笛。1987年,河南舞阳贾湖出土了用鹤尺骨制成的笛子。七孔,可吹奏现代乐曲。后陆续发掘出四十多支。这些新石器时代的乐器,足可以确立笛为中华乐器之祖的地位。

假如我们从文学这个窗口去了解古代笛曲所塑造的音乐形象或意境时,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现代的笛曲,如《牧民新歌》《扬鞭催马送粮忙》《姑苏行》等,都是以欢快、跳动的旋律,表现出热爱生活、赞美自然的喜悦之情,这与笛声的高亢、清脆、明丽相得益彰。可看看古诗文写到的笛声,正好相反,总是充满悲凉、幽怨,一片凄婉之音。如梁简文帝的《蜀道难》“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李益的《春夜闻笛》写道:“寒山吹笛唤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赵嘏的《长安晚秋》写道:“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有杜甫的《吹笛》:“吹笛秋山风日清,谁家巧作断肠声。”一闻笛声即断肠,却是为何?大概是两个原因:一是汉唐时几支最有影响的笛曲如《关山月》《折杨柳》《落梅花》都为思乡之曲,凄苦之情贯穿始终,思乡之人一听就动情;二是唐代羌笛很流行,代表曲目如《出塞》《入塞》多表现征战之苦,这笛声由戍边联想到离家,不由得人不悲怨,所以唐诗中就有了“羌笛何须怨杨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样的诗句,影响到现代人也有了“晚风拂柳笛声残”这样的伤

感之诗。从这个现象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有影响力的音乐作品可能会成为一种文化符号,社会的状态在艺术作品里会有真实的反映。

对于竹笛文化的了解是上了大学,学习古代文化知识后逐渐知道的。在当年,只是觉得笛声好听,制作简单才迷上竹笛的。

郭老师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新老师,年轻人有精力、有热情,就把几个对竹笛感兴趣的学生召集到一块儿,准备教我们学习吹奏。为了考验我们的毅力耐心,还和学二胡一样,从制造竹笛开始。

我的家乡可以说遍地是竹,野竹长不大,除了砍来搭豆架、盖草棚,就剩下当柴火烧一项功能了。有主的用材的竹林也很多,竹的种类也不少,有适合偏筐的水竹,可以搭棚架的毛竹,还有做琴弓的箭竹,雕刻的罗汉竹,斑竹和金竹较少,特别珍贵。郭老师吹笛在行,对竹子却很陌生,只知道节巴不能太密,要老一点,木质紧一点,这样好打孔,不易炸裂变形,音色也脆。语文老师提了个建议,说有一支曲子叫《紫竹调》,用紫竹肯定好。光听这名字,又古奥又典雅,大家就四处打听消息,不几天就有了结果。离学校十里地有个村叫柳树沟,沟里一座老庄园,门口种有紫竹。一个星期天,郭老师带着我们几个发烧友进了柳树沟,果然见到了那座挺有气势的老庄园,整个门楼是青石雕成,门前一条小溪,横跨一单拱石桥,桥头就挨着竹林。我们正要钻进去,郭老师喝住大家,告诫要先给主人打招呼,要讲礼貌。进了石门,是宽敞的由青石条铺就的天井院,几个老人坐在荷花池边晒太阳抽旱烟。我们讲了来意,带圆眼镜长胡子的大爷介绍说,门口那一片都是紫竹,早先茂盛得很,现找不到几根可用的了。原因是农村人认为紫竹可辟邪,有紫竹拐棍在手,蛇不敢咬,狗不敢追,做烟竿抽烟不咳嗽,所以粗一点直一点的都被人砍光了。他带着我们到溪边一看,果然高高低低良莠不齐,且竹节没有超过五寸的,我们只好空手而归。后来,我们找了几根符合要求的金竹,郭老师截好后,请炊事员放在开水锅里煮一下,晾干后就进入了制作程序。先是用郭老师的笛子为标准量好尺寸,标出打孔的位置,再用烧红的火钳烙出小孔,用小刀慢慢扩大孔眼。吹着听听,再刮一刮,老师说这样是校音,搞得很神秘的样子。一个星期过去了,五支手工造竹笛诞生了。我们急着要吹,郭老师又有题目,要先教我们怎样贴笛膜。别看笛膜不起眼,可是演奏的关键。首先要好材料,今天商品买一盒,打开就用,那时县城商店都没有。我们问售货员,人家说从没见过,还反问我们是不是大人叫你买伤湿止痛膏或胶布,叫我们到医院去问。有个同学发现红宝书扉页后面有一张透亮的玻璃纸,就像郭老师的笛膜,看能不能剪一块下来用?郭老师把他吼了一顿,说尽出馊主意,别害大家。他找来一段粗竹子,劈开后小心翼翼取出竹膜夹到小本子里给大家当笛膜用。这竹膜太薄太脆了,手指头用劲大一点就破了,有时出口气就吹跑了。贴的时候我们伸出舌尖来舔口水,老师却把蒜瓣切开,用蒜汁一涂,轻轻一吹,平平地落在孔上,再用拇指捻出几道细皱纹,一压按就成功了。这一手我们练了几天。

我们跟着郭老师学了一年多吹笛,其实他也只是一个业余爱好者,对音乐理论并不精通,但对付我们这些山里娃子还是绰绰有余。他教的第一支曲子是《北风吹》,他让大家先唱“拉索索来米”,再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单独吹出来,然后根据节拍连成一完整乐句。当大家把一支曲子学完,能完整吹奏后,那个成就感简直爽死了。

当年可供练习的曲子并不多,像《我爱北京天安门》太简单了,复杂的又不适合初学者。《谁不说俺家乡好》是不能唱了,《珊瑚颂》不知行不行,于是反复练习《地道战》中的《太阳出来照四方》。为练好这支曲子,有个同学把腮帮子都吹肿了,嘴唇也破皮了。郭老师却批评他笨,只会用蛮力,像杀猪匠吹猪,像老太婆吹火,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郭老师传授了一个练气口的办法,用一根麦杆插在装满水的墨水瓶里吹气,气泡不断纤,水不洒出来。下了课我们就吹,有人打小报告说我们偷酒喝,当我们没有进步要泄气时,郭老师就露一手给我们鼓劲。他吹奏的《红梅赞》《子弟兵和老百姓》《大红枣儿甜又香》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前奏,悠扬、高亢、嘹亮,虽然我们都没见过黄土高原,但也会让人想起砍柴时站在山顶上的感觉。我们认为最好听的还是《洪湖水浪打浪》,那次他一个人在卧室里吹,我们扒在窗台上听,曲罢大家挤进屋里想再听一遍,怎么央求都不行,我们还怪他保守。

说实话,一年多的学习,竹笛技术并无多大长进,倒是加深了对音乐的初步认识和感情,也大概知道了什么样的好听,什么样的不好听。记得一次,我从供销社买东西回来,一路飘着雪花,走到大队部门口,电杆上的广播喇叭正播放舞剧《白毛女》的音乐,其中“红头绳”、“窗花舞”这些段落我都练过,一听这熟悉的旋律,不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靠在电杆上就听入了迷。一个小时过去了,头上积了一层雪花都没发现。过路人好奇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连忙摆手让他别打扰,只是指了指头顶上的喇叭。可见当年我们对音乐是多么痴迷呀。

一九七二年,郭老师知道我要随父母进山了,把他心爱的《笛子演奏法》送给了我,说以后就靠你自己琢磨了。从这本书中,我了解了笛子还有曲笛、梆笛之分,知道了单吐、双吐的技法,掌握了上滑音、下滑音、颤音、花舌音等窍门。父亲为了支持我,竟跑了四十里路,为我借来一支乐器厂出产的正规竹笛。母亲是我最热心的听众,一次县文工团巡回演出进了山,她仗着和文工团领导熟悉,就坐到了乐队旁边,演出结束后告诉我,我持笛姿势不对,别人演奏时左手大拇指在外,而我是在下,我一试果然笛子就稳多了。

当了民办教师后,学的几段曲子就发挥作用了。我像郭老师一样,也带了几个小徒弟。在知青队,竹笛也一直伴随着我。我们知青队大部分人都爱好音乐,有拉小提琴的,有拉二胡的,还有几个口琴也吹得挺棒,几个女同学唱歌的乐感都不错。收工后,月光下,常常吹拉弹唱打发时光。七六年冬,在“三治”工地上,突然听到了《洪湖赤卫队》插曲,大家一阵兴奋,今晚有戏了。吃罢晚饭,我们迫不及待闹腾起来,我的笛子吹了一段前奏,小提琴随即跟进,到了主旋律,所有能弄响的都进入了合奏。一曲刚完,学校的杨老师跑来,担心地问:“你们怎么演奏起这来了?”大家说:“中央广播电台放的。”他被感染了,说等他一下。他跑回去拿出二胡来,要求再来一遍,让他也过过瘾。那天晚上,也不知演奏了多少遍,反正也睡不着。

上大学后,我也带着竹笛,谁知同学们一交流,简直高手如云,有人竟是文工团的专业人员,我这两下子真上不了台面,笛声也就渐渐消失了。当了老师后学校办起了音乐专业,来了几个音乐学院民乐专业的人才,我们就更加相形见绌了,心中也盘算着,算是彻底和竹笛告别了。

看到几个退休的朋友玩起了竹笛,勾起了青年时代的音乐梦,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从竹林里飘出的《牧民新歌》。

编辑:陈小艳

标题:
网址:
错误内容:
姓名:
电话:
 
新闻热线:
投稿邮箱:
网络新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