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玉洁
路边一车一车全是西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么多西瓜。
卖西瓜的开着汽车卖,叫卖的是一个喇叭,放在车厢里。喇叭叫着:“西瓜,又脆又甜……”
卖西瓜的人蹲在车厢旁忙着打秤,身边站着的城管,默默地低声念叨:“再称几个就走哈,相互理解,相互支持,都不容易……”
车上的喇叭念喇叭的,一遍又一遍;城管念城管的,也是一遍又一遍。卖西瓜的好像没听见,又好像全听见了,回应道:“好,好,好……”
车厢里堆了那么多西瓜。我印象中,是近些年才见到那么多西瓜。
以前,我们这个地方卖西瓜的少。在我小的时候,西瓜似乎不常见,常见的是白瓜,装在篮子里,或是两只筐子挑着卖。离得远远的就闻见瓜香。
那时候挑着筐子卖菜的,卖水果的都不叫卖,他们就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看上去只是挑着筐子在走路而已,他们穿行于四街八巷,等有人问价的时候才停下步子歇一歇。
一个卖梨的,挑了两筐梨,上午从小西关下来卖进城,黄昏时从城里回来还是两筐梨。
人们喊住他问,酸不酸?脆不脆?甜不甜?拿起一个看一看,闻一闻,又放进筐里。
我们院儿里的人,喜欢趁黄昏买东西,从城里转来卖不出去的菜呀、果子呀,“扒估堆儿”买的便宜。
“估堆”就是不按斤论两,不挑拣,不管大小好孬,不过秤,凭眼力、凭口才、凭人多势众讨价还价,半筐整篮的一口价拿下,再由邻居们分派,算出各自要出的钱,付给卖家。
我们从早上卖梨的从门前过,就看见他了。我们等着,到了傍晚黄昏,卖梨的人回转来了,我们院子里的孩子老人围拦过去。
有人喊,扒个估堆儿吧!
卖梨的说,那咋行?
有人喊,早上挑进城,晚上又原样儿挑回去,不怕媳妇骂?
有人喊,明早还得再挑一遍进城,累不累?
有人喊,过一宿,烂半斤八两,亏不亏?
七嘴八舌,卖梨的人心就乱了,架不住大家劝,索性扒估堆卖了。卖完愁着脸,挑着空筐子嘴里喃喃地说,就数你们这一院的人买东西精细。有人回,买的没得卖的精。啃着梨,也塞给卖梨的人一个梨,很大方地。卖梨的人不好意思,还是接过来,叫卖了一天没舍得吃一个梨子,这会儿有人白给,就吃了。
买梨的和卖梨的都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吃梨。
那时候的黄昏,总是热闹的,大人等着买第二天的菜,孩子等着大人买西红柿、葡萄、苹果、梨……扒估堆简直像是每天的一出热闹戏。尤其是夏天,夕阳西下,晚霞漫天,天空是橘红色的,人是红光满面的,面带悦色。那时候穷是穷,但能商量,讲信用。往往一句话出去,不管是买的还是卖的,谁都不反悔,从没见过估好了的菜堆不作数的,也从没见过卖出去的整筐水果又反悔的。
不过,倒也有过那么一次,整筐的西红柿一口价估堆卖了,大约是走出几十步远算过来,卖得太便宜了,和论斤称简直是天壤之别……院里的邻居们西红柿还没分完,吃得快的孩子才吃第二个,卖西红柿的人又挑着空筐子走回来。
大家都心里一惊,有叉腰要拦的,有准备吵架的,谁知卖西红柿的一脸委屈和胆怯道:“一句话甩出去,卖了就是卖了。我就,就只回转来说……你们买的划得来……”说完扭头朝小西关走,背影透着轻松,又有点沮丧。
有人捧起一捧西红柿赶上去,朝着他身后的空筐子里倒进去。又有人也跟着这么做了……卖西红柿的人不收,人们喊,拿回去几个,给娃儿吃。
那些年,穷,但人信实。一条街上买东西卖东西的,借账还钱,借粮借物的,不用欠条,就靠着一句话,话一出口,都不反悔。坑蒙拐骗的事少有,扣秤、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事少有,假货也少有。人穷得有志气,有尊严,有情义。
人们买东西除了爱“估堆”,还兴“包”。卖东西的过了秤,喜欢去零头,包成整。比方说一斤二两,那么卖家就算成一斤;一百单八斤,那么肯定就是一百斤哪。买东西也是,算出价钱,是一块四毛八,那么买家就给一块五角。是九块九,那么买家会说,就十块整数好啰。
我一念想起往昔,大约是和卖西瓜的较劲了。电子秤,显示价格二十九块二毛,手机扫码,却听得卖西瓜的人说“三十”。我心里有点不那么舒服,这完全不合我们从前的规矩,该是卖西瓜的人说二十九,我扫给他三十才对嘛。
我迟疑了几秒,在手机上输入钱数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为着几毛钱的差额犯嘀咕算计。城管还在一旁念叨:“……都不容易,相互理解一下吧啊……”
三十当然就三十哦,只是我走着走着,还是想起从前。感觉眼前的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地方,我为什么老是想起那时候呢,这个毛病总是没改,我也总是没弄清楚我为什么老是想起那时候。
我才见了一个新词叫“置答”。对治我诸多毛病中的,总想把一个事情弄清楚的较真。这个置答,大约是允许暂时没有答案或多种答案来答,允许答案不固定或不明确。这样的允许、接受和搁置的态度,比较开阔,不拘泥于固定的一点,于变化、变动和多样中能得包容吧。
这个词的这个意思挺好的,我琢磨它,越觉得有意趣,它的这层意思,居然和“不予置答”的意思是反的哪。
2024年7月20日
编辑:陈小艳